冒辟疆、董小宛化债故事
化债,为当今社会热点问题。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、著名作家刘斯奋所著《白门柳》,曾描写过一段精彩的明末秦淮河畔化债故事,颇值玩味。值此新春佳节,供读者诸君莞尔。 债务人:冒襄,字辟疆,复社四公子之一债权人:张秀(苏州土豪)等债权人代理“律师”:郝思平,苏州讼棍债务人授权代理:钱谦益,东林党领袖,曾任礼部右侍郎质押:董小宛,明末秦淮名妓
这则故事,始于冒襄科举失利。众人皆知冒襄将迎娶董小宛,而董小宛又欠债太多,债主便向冒襄逼债,且欲借机敲冒襄一笔。双方未就债务问题达成一致,债主们便扣押了董小宛,危机爆发。
此时,江南名士钱谦益决定出面摆平此事。
于是,钱谦益带着三艘大船,出现在董小宛家附近码头。
岸上汇集了三五百人,其中一部分是债主以及他们雇佣的打手。
董小宛的船在远处泊着,五六个壮汉持棍立在旁边,准备一旦债务谈判不利,则划船离开。
此前,冒襄曾派代理人、拜把子兄弟刘履丁与债主们谈过,但这些债主——
“全是些地头蛇,又凶又刁。他们认定冒襄是个大阔佬,存心要狠狠敲他一笔。双方谈判了好几天,连个还债的方案都没谈成。刘履丁不禁焦躁起来,仗着自己是个官儿,就拍起桌子吓唬他们。这一下可就坏了事。那群债主显然早有准备,立即一哄而散,而且临走时连董小宛也绑架了去……”
问题是,冒襄也没有什么钱,科举失利让他无法得到家中资助。他所拿出的七百两银子和几斤人参,还是一位刘大人和陈大将军提供的。
也就是说,冒襄这边并没有谈判空间。
所以,钱谦益在代表冒襄与债主谈判之前,明确了两个基本事实:第一,是要想化债成功,就必须说服对方压减利息;第二,对方有一个姓郝的讼棍,凶险狡诈,极难对付。
面对对方几百人的大场面,钱谦益会怎么做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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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招:敲山震虎
钱谦益首先让他的学生顾苓出面。
顾苓朝岸上大声叫道:“岸上的人等听着:今日虞山钱牧斋老先生来到这里,是专门为的排解董家同各位的债务纠葛。钱老先生声望久著,信誉昭然,诸位想已知晓,不须在下多说。承他应允主持此事,实乃乡邦之福。各位尽可放心,保管人人满意,各得其所!如今,先请董姑娘上船说话。”
钱谦益为江南名士,威望卓著,且与官府关系深厚,面对众人,多少可以震慑一下。只是,仅凭这样空口喊话,依靠权威的号召力,债主们就会买账吗?果然,岸上传来的声音是——
“不行,不能把人给他!”
“不把债还清,我们决不放人!”
“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儿,谁会上当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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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招:分而击之
债主们的反应也在钱谦益意料之中,他很快又布置了第二招。
顾苓又大声冲债主说:“列位必定要先清偿欠债,也可以。那么如今这里有三只船,为快当起见,决定同时清偿——二十两以下的,可以到左首这只船,由钱遵王先生发放;二十两到六十两的,可以到右首这只船,由何士龙先生发放;六十两以上的,请上在下这只船,由钱老先生亲自发放。请啊!”
分其势力,各个击破。
问题是,债主们会就范吗?
结果岸上嚷成一片,债主们宣称,要先应承一律按原定本息发放,方肯上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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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招:擒贼擒王
两招过后,钱谦益知道,直接的较量已不可避免。
他再次要顾苓告诉债主,推出两个人来,上船议事。
于是,债权方两位代表登场了,一位是苏州富豪张秀,一位是讼师郝思平。
两人见钱谦益,张秀显得畏畏缩缩,而郝思平沉着机警,一进舱,就目光闪闪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形。
钱谦益看在眼里,也就有了主意。
他单刀直入,说按照原定本息发放不可能,冒襄没有那么多钱,希望二位压减。
张秀先恭维了钱谦益,然后说,债务约定是双方当时讲好的,两厢情愿,压减不合情理,影响也不好。
这时,钱谦益拿出了明朝的律例说事:“向来国家律例:私放钱债,每月取利并不得超过三分。如今我瞧这债目,不少竞高至四五分的;且更有将利做本,转算几年,便借一取百,未免太过!若不压减,又怎么成!”
按照明朝的律例,确有月利限于三分,违者笞四十;并有不准以利滚利,违者以坐赃论罪,杖一百等条目。但实际上早已成为一纸空文,很少有放债者会去遵从。
张秀一听不敢吱声了。
因为钱谦益所言,是官府弹压放债者的官话。钱谦益在本地有势力,且与官府勾结非常紧,真较起真来,还真是麻烦。
看张秀被震住了,钱谦益正要接着展开,不料,旁边的讼师郝思平开口了:“钱老先生所见甚是!就债目而观之,息金果然定得高了些,理应压减才是。岂止应当压减,其实放债这事,每每足以助长豪强之家兼并之权,挫损小民生存之气,积弊颇多,简直就该严令禁止!”
之后,他话锋一转:“不过,话又得说回来,此事其实又是禁不得的,何故?因富者乃系贫者之母,贫者一旦有事,必要求助于富者;而富者则凭借日积月累,方能有所盈余。这一贫一富,也正如人之左右手,右不富,则无力助左。若禁绝放债,使富者不富,则犹如砍去右手,举国俱成废人矣!何况,国家之法,本在利民。如今凶岁连年,兵戈未已,穷民愈多而富民愈少;借债者愈多,而放债者愈少。若仍拘执于三分之薄利,势必令放债之家心灰意馁,将钱钞另谋出路。如此,富者或无大碍,而贫者从此告贷无门,生计俱绝矣!此压减息金之大害也,还望老先生三思!”
好个讼师,在理论上完成了乾坤逆转,指出放债与高利率是为了保障穷人利益,如果减压息金,那就是害民之举!
钱谦益会在理论上跟讼师较量,打败讼师吗?
没有。
钱谦益问郝思平,你是“状元”吧?
苏州一带,讼师分级,最低级叫“大麦”,最高级叫“状元”。
郝思平还以为自己的演讲打动了对方,谦称:“不敢”。
钱谦益又问:“董家欠下郝先生多少本息?”
郝思平答:“董家与在下并无债务瓜葛。”
钱谦益:“然则阁下今日来此做甚?”
郝思平感觉不对了:“这——是他们请在下来协理此事,所以……”
“胡说!”钱谦益猛地一拍桌子,黝黑的脸上顿时像罩了一层严霜,“你与董家既无债务瓜葛,便该回避远引,如今却硬来从中插手,百计煽惑,兴风作浪,竞至劫人做质,以图要挟,胡作非为,至于此极!分明是个刁顽不逞之奸徒。若不严惩,王法何在!”
于是,“内舱的门里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,随即门帘掀起,四个衙役打扮的汉子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,手中铁链一抖,把郝思平的脖子套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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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招,再次分而击之
按住了讼师,钱谦益再看债权人张秀,早已“浑身筛糠也似地抖个不住”。
钱谦益和颜悦色地对张秀说:“学生知此事全是这姓郝的奸徒从中捣鬼,与尊驾无干。不过,尊驾若仍扣住人质不放,却也难免担着干系。如今就请去吩咐贵价,把人质送上船来,慢慢再谈不迟。”
张秀不敢再违拗,招呼手下,送董小宛上船。由于张秀是债主领头人,董小宛又是张秀家仆看押的,所以,虽然有债主不同意,鼓噪起来,但是张秀的家人反而帮着挡开债主,把董小宛送上了船。质押至此解除。
这时轮到张秀犯难了。
钱谦益就开始做张秀的工作:“弟素知张兄乃信诚君子,凡事都易商量。只是岸上那些人良莠不齐,其中难免杂有一二刁顽之徒。弟诚恐待会儿发放交割之时,此辈又来吵闹放泼,令人不欢。故此想请张兄届时在此作陪,助我督促弹压。以张兄在彼辈中之威望,此事当不难办到,不知能应允否?”
钱谦益是逼张秀去解决债权人。
张秀此时已狼狈不堪了,他既不好顶撞钱谦益,又不好按照钱谦益说得去做。
钱谦益看了眼学生顾苓。
顾苓笑着走向张秀:“张兄何必见外?此事我们已核计好了。若然张兄应允时,阁下名下的这一百二十八两的本息,便仍按原券所定,照发不误。而且事完之后,另有酬劳。如此安排,不知尊驾意下如何?”
顾苓还咬着耳朵补充道:“这事只有此间局内数人知晓,决不会传到外间去!”
张秀听到自己的债券本息毫无损失,他要做的就是去说服债主,同意钱谦益的减债方案。沉默许久,他终于点了头。
冒辟疆、董小宛化债案,就此了结。 值班编委:樊永锋
编辑:韩涧明审读:戴士潮